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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春眠

她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

严格来说，她并不算是人，她只是姚先生阁台上一支色泽黑润的徽墨。

她是躺在一只香樟木匣子内被我送给了姚先生，作陪的还有半匣湛黄的银杏叶。姚先生接过木匣，一语未言。

之后她就在姚先生书房里三层高的红漆木柜子内睡了五年。

那日一束久违光吵醒了她，正对上的还有姚先生清郁的眸子。灰黄的叶还静静躺在匣子里，香樟木防虫，沾了她的香，又受那时光发酵酝酿，打开嗅得气味内敛沉郁。

颜色不如送来时灿烂，覆了一层惨灰。

她不清楚姚先生要做什么，只知道姚先生眼里那些蕴动着的回忆凝成泪珠子连下来了，落到她身上，清冷冰凉，像暮春清晨的水露。

木屋到院子的廊旁，暖风低回处，有株会开花的树。

一株桃树，不向阳，枝条偏偏往书房里伸。长得久了，花便开在了先生透着沉香的木书桌上，嫩粉色的瓣子经常染上墨色。

就因为它，书桌顶上檀木的窗从未有关紧的时候。

她是从柜中重见天日时才注意到有这么株奇葩的树，那株桃树不似院内银杏那般挺拔修颀，却见着叫人生出股道不明的情愫。筛风弄月，为这僻静的旧屋平添了几分风雅。

姚先生通常在书房里一待便是一整日，应着花影看书，兴致来了还提上几幅字画。

书房里古籍无数，可姚先生将她拿出来那日，赭色桌面上泛黄的书页开展，等日影从桌头挪动到桌尾也未见姚先生翻动。

一朵开得正盛的桃花划过，轻吻姚先生的脸，徐徐落在纸面上某位诗人的琐碎梦呓。

日子庸常舒懒，她也乐得悠闲，就是那支桃棂总静不住，难得逮到一个听得见它说话的，为此它还替自己取了个名，顺道帮她也想了个。

她总是半梦半醒地听，毫无诚意地附和几句。

名字忘了，睡多了记性也会变差。反正它就是棵桃树，她直接叫它桃花。

桃树喜欢叫他先生，显得亲昵，还因此窃喜。她呼作他姚先生，只因为忘了名字，依稀记得姓姚。

某日春夜如幻，月光如酒。

姚先生又在书桌上睡熟了，书卷摆落在一边，细风摇得院里簌簌一片。

她难得清醒，对于桃花的絮语听进几句。

桃花说，它讨厌银杏，尤其是院子里那棵参天笔挺的银杏树。

不想惊醒姚先生，桃花把声音放得很低，像雨后湖面上氤氲的雾霭那样虚幻。

她静静听。

桃花说了一个故事，在这一方面，桃花比她擅长。

桃花说它一直守着这旧屋，比院子里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银杏树不知成熟多少。

不说曾见沧海变桑田，至少见过的人时间轴一顺下来包括姚先生的祖宗和姚先生几年前还住在屋子里的小情人。

两个人在院子满天飘扬的银杏叶里初遇，也在那样一个日子里分离。

偌大的屋子，此后只剩姚先生一人。

小半匣银杏叶是那人费尽心思从秋天剪裁下的碎片，成了故梦重温的凭藉。

几年后，只等到对方的死讯传来 。

自那天，院子里再如何花潮烂漫，姚先生也再未踏足。

同一天，姚先生将她从柜子里拿了出来，对着书桌上的宋词集发了半日的呆。

“那人知道先生喜好舞文弄墨，便向家里人讨要了一支徽墨，同着银杏叶寄来。”

桃花讲述这一段过往时的心情她不得而知，至少语调是平淡的。

它只是个旁观者，戏份还不如院子里那棵银杏树。偶然修得了花魄，称顶只能为心尖上的人在书桌前投去一枝春光。

月光清亮亮，桃树披纷的枝叶为姚先生遮掩了扰人的月亮，同时散着安神的馥郁冷香。

她先前对桃花一直没什么兴趣，听完了故事后又困了，迷糊间想着若是千百年后桃花化了形，定会是个美人。

后来姚先生生了重病，不得已搬离了旧屋。

屋子被受托于姚先生的一位好友，姚先生再三叮嘱他要照料好窗前的桃树。

那是一个秋天，离别前先生踩着小陌上铺陈的银杏叶，久违的进了小院。

小半匣的银杏叶重归于泥土，不寂寞。姚先生惜墨，不想上好的徽墨遭埋葬，她被留在了阁台上。

姚先生的好友听了姚先生的叮咛，精心照看，却再无碧桃含春之景，枝叶葳蕤不再，仅留一株枯木。

同一年的秋天，院子里的银杏照常漫天飘荡。

再后来，旧屋也败落了。

没有东西陪她说话了，多少有些许寂寥。她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后来干脆就不醒了。

待她睁眼，已在窗棂疏影面前。同时存在的还有那株桃树。

我告诉她，老屋连带着院子已不知荒废了多久。我将她从旧屋里带过来 ，也叫人移来了那株桃树。

她又一次从长梦中醒来，梦里模糊的记忆这时反倒一齐涌出，愈发清晰，就连姚先生桌上的木纹和无意间遗留的墨痕也清楚记得。

她不擅长讲故事，过往都留在了划痕上，浅沟里蕴满岁月沧桑，还隐隐招摇着那年月下的桃影。但是她依旧把这些故事都告诉了我，我隐约能读出她的泪音。

今年暖春。院里莺群争暖，纷纷落在桃树枝头。我告诉她，桃树不用再害怕没人陪它说话了。

她终于愿意从徽墨里化来。

她还是一副小姑娘的模样，一如当年我唤她归至徽墨的时候。只是及腰乌发上，多开了两朵桃花挂在耳边。她浅浅笑着，忙走出阁去看那株桃树。

背影也是浅浅的。

宛若那年，月下的桃影。